八、御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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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注:内家拳拳谚里确有“打人如亲嘴”或“练拳如亲嘴”之说。据《逝去的武林》(李仲轩口述,徐皓峰整理,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出版)一书记载,近代形意拳名家尚云祥如此解释过这句拳谚:“……男女嘴一碰,立刻感觉不同,练拳光练劲不行,身心得起变化,这个‘练拳如亲嘴’,把‘练精化气,练气化神,练神还虚’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说通了。”〗
苏烈又道:“大家都无异议便好,剩下的这个席位可当真难以抉择了。公平起见,凡有心报国者,明日午时可上台一展身手。大家比武较量,谁的武艺更高,弟兄们都能瞧在眼里。不过有言在先,刀枪无情,只宜杀贼剿寇,咱们自家比试只可点到为止,切不可伤残性命。”他话音未落,台下已有人叫道:“苏都尉!要比今日便比,何必等到明日?听说今日来了个兵曹参军,头一日当差便把果毅都尉打了,我孟九威倒想会会他!”说话这人叫孟九威,是朱云手下一名校尉,今日迟到,刚听说朱云被人打了,又见苏烈号令众人比武,只道是个显逞忠心的机会,急忙叫喊起来想逼郭三出来一战。郭三在人群听到他叫嚷,叹了口气道:“送死也有这么着急的。”他声音虽轻,却被孟九威听在耳里,不由大怒,抄了根大枪在手,一步纵上点将台,向台下喝道:“刚才是谁应我,有胆子上来较量!”郭三摇了摇头,一脸无可奈何地缓步走上台去。
李靖奉旨,传令天下军府选拔精干武士。军令传到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处时,苏烈正在府衙翻阅兵书。忽然两名军官气喘吁吁跑了过来,苏烈看时,认得是手下左右果毅都尉朱云与邱万。见这二人一个脸颊高高肿起,一个鼻子歪在半边,苏烈心想:“平时只有你们两个欺侮别人,今日怎么反被人打成这样。”他心中奇怪,问道:“是谁如此大胆,把二位伤成这样?”邱万也不顾没法用鼻子通气,抢着瓮声瓮气道:“苏都尉,说来当真气人。今日新来了个兵曹参军,我两个见他新到,不明咱们匡道府的规矩,便唤他来说些军令法规,原是一番好意。谁知一言不合,竟被他使些邪术打成这副模样。那厮实在太过猖狂,我已派弟兄们将他团团围住,等苏都尉下令好生责罚。”苏烈寻思:“常听人说新来当差的头一日都要先见过朱云邱万。说什么给新人讲些军令法规,无非是借机诈人银两。若是既无银两又无人情的书信,便要被这两人责骂一番,分些苦累差事。这次想必是遇上了个不通时务的硬汉,反吃了亏。”他心中好奇,便道:“两位请带路,我去看看。”
过不多时,教场上众军士列阵已毕,苏烈登上点将台朗声道:“兵部尚书有令,匡道府须选派武艺精熟者四名,随我赴兵部听用。可府上上千弟兄,武艺高强的不少,只挑选四人也是件难事。”他这句话说完,许多人均想:“这必是个升官晋级的良机,却不知道如何选出这四人来。”一时间众人都屏住呼吸,仔细倾听,只听他接着道:“去年与崇道府演武,辛开道、吕韬、赵昂三人为我匡道府扬名,赴兵部四人中理当有他们三人之席位,诸位可有异议?”崇道府是长安另一所军府,每年都与匡道府举办演武大会。双方各派三名军士比武,胜者可去对方军府担任教头一月。原本双方比武向来互有胜负,可去年匡道府派了辛开道等三人前往比试,竟三战皆胜,出尽风头。因此苏烈话音刚落,台下已是彩声雷动,有些人想起当日比武的情景,不由豪情满怀,有些人却暗自盘算:“这下只剩了一个席位,不知会派谁前去。”
许观一愣,道:“什么?”郭三又道:“你亲过小宴姑娘没有?”许观满脸通红道:“你胡说什么!”郭三正色道:“我师父教我道术的时候,曾说‘练功如亲嘴’。男女亲嘴,相触只是形骸,身心却皆生变化。诵读咒语时,还需抱元守一,存思行气,身心也须生变,咒语方能灵验。譬如你念的是求雨咒,便当默想诸天龙王行云布雨;若你念的是净坛咒,便当默想天清地宁,污秽消亡。你若只道背背咒语便能学会道术,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。”
待回到房内,许观铺开床褥正要就寝,忽然窗格上轻轻一响,又听到有人小声唤自己名字。推开窗儿往外看去,屋檐下有个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样倒悬其上,不由吓了一跳,依稀辨明声音,好似那人便是郭三。许观正要出声询问,只觉肩上一紧,身子被人腾空提起,从窗口穿了出去,转眼间自己已落在屋顶之上。这夜月色光明,借着月光看去那人果然正是郭三。许观道:“郭兄,你还不去安歇,带我到屋顶上来干什么?”郭三道:“刚才在山冈上,我瞧见小宴姑娘教贤弟道术教得起劲,不知你学得怎样了?”许观道:“说来惭愧,她辛苦教了半天,我却一点也没学会。”郭三哈哈笑道:“这个便叫教而不得其法吧。这场麻烦都是因我而起,她教了你个长咒儿,我便教你个短的吧。”说罢也不等许观答话,便附到许观耳边诵了一遍这咒儿。许观满脸愁容道:“你们为何人人都要逼我学什么法术。”郭三道:“别打岔,你记下没有?”许观无奈只得又听他念了一遍,好在郭三的这篇咒儿甚短,他又听了一次便已记下。郭三从背上解下铁剑,放在脚下的瓦片上,对许观道:“刚才教你的叫作御剑咒,是茅山御剑术入门的道术,你念熟了就可以御使飞剑。现在你对着小青念一遍吧。”许观将信将疑,念了一遍刚学会的御剑咒,那把铁剑却是一动不动。许观摇头道:“小宴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。我这人天生便学不了道术。”郭三看了看许观,忽然道:“你亲过她没有?”
过了一会儿,小宴忽然问道:“对了,你刚才使的御剑术为何只会左一剑右一剑的平削,是郭三就传了你这些吗?”许观道:“郭兄说使这咒儿的时候要口中念咒,心中存想。我刚才心里想的是锦州一家面馆的师傅。”小宴奇道:“面馆师傅跟御剑术有什么关系?”许观道:“小时候义父常带我到锦州东南的一家面馆吃面。那家面馆的师傅是从晋州来的,手艺最是独特。他是个光头,削面的时候在头上垫一层白布,将面团就顶在头上。左右手各持一把大片刀,站在口煮沸的铜锅前,两把刀上下翻飞,又薄又长的面皮就一一落在水中。”小宴板起脸道:“原来你刚才把我当成面团啊。”许观急道:“我没有……这个……我……不知道是你啊。”见他急得面红耳赤,语无伦次,小宴扑嗤笑道:“和你闹着玩呢,谁真生气了?不过这也能教会你,郭三还真是了不起呢。”许观方才释然,却忽然又脸上一红,却是想起郭三昨夜教他时,问到是否亲过小宴的事来。
许观道:“原来如此,我再试试。”他本是好学之人,郭三说学御剑术不易,反倒激起了坚毅之心。许观走到一旁心中默想,仔细思索,郭三也不再打搅,坐到屋檐边将双腿悬在空中,掏出个黑瓷酒壶对着月色独自饮酒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郭三似乎已喝得大醉,用手支颐睡了过去,轻轻打起呼来。搁在瓦片上的铁剑却仿佛忽然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,发出越来越响的嗡嗡声。
许观见孟九威向后跃去,伸手揭下一张面具,露出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俏丽脸庞。原来这孟九威竟是小宴所扮。她易容之术妙绝天下,与孟九威相熟之人又都隔得甚远,满场竟无人瞧破。许观转念间忽然明白:“她担心孟校尉会对我下毒手,便扮成他的模样来赴今日比试。她待我如此,可我……我居然差点伤了她。”想到此节,许观又是感激又是惭愧,奔上前道:“小宴,都是我不好,刚才不曾伤到你吧?”小宴却是惊疑不定,问道:“你怎么会御剑术的?”许观忙将郭三昨夜传咒之事说了。小宴扁了扁嘴道:“早知道郭三偷偷教了你这等本事,我就不来了。”许观却心中激荡,热血上冲,一把攥住她手道:“你待我真好。”小宴面上一红,甩开他手,低声道:“才不是为你呢。是怕你万一给那个莽汉打坏了,剩我一个在世上孤苦伶仃。”许观见她眉黛低横、秋波斜视,只觉喜乐无限,真不知该怎么怜惜她才好。两人端目凝视,竟浑忘了身在点将台上,还有上千双眼睛盯着自己。
定襄城外兵马调动,自有探子报至长安。这日唐太宗李世民早朝,文臣班中闪出一人,乃是出使突厥还朝的鸿胪卿郑元寿。太宗道:“卿自突厥而还,可是欲奏突厥之事?”郑元寿道:“陛下明察。臣在突厥见到百姓饥饿,牲畜羸弱。想那戎狄之族,兴衰以羊马为征兆,臣以为突厥亡国,不逾三年。”太宗点点头道:“依卿之见,该当如何?”郑元寿道:“突厥内外离怨又逢天灾,何不乘机出兵破之,以绝后患。”太宗笑道:“卿历来主和,如今怎么也劝朕发兵。”又对群臣道:“众卿以为如何?”群臣纷纷上奏,多言应发兵攻打突厥,惟有齐国公长孙无忌沉吟不语。太宗对长孙无忌道:“公以为大唐当战或不战?”长孙无忌出班奏道:“今突厥并未犯我边塞。此时发兵一来有违渭水结盟之信,恐非王者之师;二来劳师袭远,所费巨大。故按兵守信,臣以为宜。”太宗听罢,颇以为然,起身道:“齐国公所言极是。我大唐与人订盟不足三载,此时背约是为不信;利人灾祸,是为不仁;乘人之危,是为不义。此时纵然突厥各部尽皆叛离,六畜无余,朕也不欲兴兵。突厥终须攻打,然必待其有罪,朕方讨之。”又对兵部尚书李靖道:“卿可演练精兵,以备来日西征之用。”
郭三见面前又走来个白面军官,面相甚是和善,便答道:“我是新到的兵曹参军许观。”苏烈道:“既是新到的兵曹参军,为何刚到军府就大打出手?”郭三道:“惭愧。只为我家里穷,不曾带得人情银两,惹恼了那两位军爷,才不得已与弟兄们耍了耍。”朱云在旁听了大怒,涨红了面皮喝道:“你这厮仗了谁的权势,胆敢如此放肆。哪个讨人情例钱了?”郭三道:“咦?你方才不是说按常例,凡新到军府的头一日便要送你三百两银子吗?”朱云急道:“你居然敢栽赃!我明明说的是三十两……”他话说一半,才明白中了对方圈套,又气又急,冲上前去又要厮斗。苏烈伸手拦住道:“你且住手。”又对郭三道:“这本是场误会。匡道府里个个都是好汉,两位果毅都尉不过试探你罢了,莫要当真。”邱万见苏烈如此说,忙借坡下驴道:“正是。朱都尉与你作耍,你若上任便敢送人情例钱,必有重罚。”旁边有个刚送过银子的新兵实在听不下去,只得咬着嘴唇才不至骂出声来。郭三这才收了咒语,放开众军士,笑道:“原来是我的不是。诸位弟兄听了,这两位军爷都是好汉,日后谁若敢送人情例钱贿赂,可要大大倒霉。”朱云气得浑身发抖,邱万却老着脸皮,行若无事。苏烈道:“误会冰释就好。”又对朱邱二人道:“速传我将令,教场点兵。我有话对大家说。”
原来他带了波月石,行动迅捷无比,旁人瞧去只见他本来远远站在台下,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孟九威身旁。那些昨日和郭三动过手的军士更觉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。
许观只得随她来到附近的一处山冈上,小宴道:“你没有武功根基,明日上阵,眼下才学武也迟了。只好传你些浅近道术,或许能唬退那些人也说不定。”许观道:“我不存害他之心,他又为何要害我。我看这道术不学也罢。”小宴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,许观吃痛叫道:“你弹我作什么?”小宴道:“公子不存害我之心,可我偏有害公子之意啊。”许观揉了揉额头道:“我学我学。算我怕你好了。”小宴哼道:“明明是为你好,倒似我求你学本事似的。”
教场上众人见台上的孟九威忽然变成了名女郎,又与许观卿卿我我说个没完,无不错愕。朱云早已按捺不住,跃上点将台喝道:“你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,为何扮成孟校尉的模样?”小宴嘻嘻笑道:“自然是为了救他性命了。你刚才没看到宝剑飞来飞去吗?若是换成那个姓孟的草包上场比划,早就给削成人棍了。”朱云怒道:“孟校尉现在何处?”小宴道:“你说那个草包啊,好像被扔到库房。不对,或许是马房,要不就是厨房了。”她说的含含混混,朱云也不知哪句是真,怒气填膺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此时苏烈走上台来,对朱云低声道:“九威的事,慢慢再查不迟,不可在军前失态。”又对许观道:“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?”许观道:“苏都尉,这是小宴姑娘。”苏烈道:“虽是女子,却武艺不凡,实属难得。”小宴见他说话和气,也笑道:“都尉过奖了。”
台下众人看去,孟九威魁梧如熊,郭三却比对方矮了足有半头。除了刚与郭三交过手的十余名军士,无不觉得两人不用比试已经胜负分明。孟九威瞅了瞅郭三,将手中大枪往台上用力一戳,点将台竟也微微摇晃,好似被他那一枪扎穿了一般。他一出手便声势骇人,众人正自暗暗咋舌,郭三却笑道:“你往土里插杆儿是打算晾衣服吗,我也露一手让你瞧瞧。”众人正要看他手段,郭三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。孟九威一愣,道:“你想诈死不成?”却见郭三缓缓醒了过来,竟好似换了个人,睁大眼睛环顾四周,问道:“这是哪里?你们是谁?”
众军士何曾见过这般打斗,都看得呆了。又斗了十余合,佩剑越舞越快,忽然从枪影中切了进去,孟九威将花枪一抛,叫道:“罢了,算你赢了。”许观听到对方认输,心道:“我不可再念这咒儿了。”只是他的御剑术还不能随心所欲,虽停了咒语,那柄佩剑仍削向对手,只听当的一声将孟九威的头盔击落下来,竟露出一头如丝长发。
有军士替许观栓束了盔甲,又问他使什么兵器。许观将兵器架上刀枪剑戟试了一遍都觉沉重,最后挑了柄极轻的佩剑,方才走到孟九威面前,施了一礼道:“孟校尉,这里许多内情一时也说不清,可既然郭兄答应了与你比试,便如同我答应了……”孟九威道:“要打便打,哪有这么多废话!”一抖大枪,卷起几个枪花,直搠过来。许观生平从未与人对阵过,眼前白光闪动,心中生惧,暗想:“说不得,只能试试郭兄教给我的咒儿了。”当下凝神静气,念动御剑咒,手中那柄剑嗖的一声,直冲上天。
坐在地上的少年正是附在许观身上的郭三。许观中了摄魂咒后昏倒在地,魂魄却已与郭三调了个儿。偏赶上许观得了匡道府兵曹参军之职,小宴便让郭三来替许观上任。谁知郭三叫苦连天,说自己散漫久了作不了官。小宴辩道不是他用摄魂咒,许观怎会晕倒,又软磨硬泡了许久方逼他来上任。郭三无奈到了匡道府,先被引到朱云邱万处听了一堆规矩,直听得昏昏欲睡。朱云邱万讲了半天,已是口干舌燥,却迟迟不见他拿银子出来,越发焦躁,变了副嘴脸对郭三批头盖脸一通臭骂。郭三本已快入梦乡,又被骂醒过来,心想:“许观得的是什么官职?我哪里是来替他作官,分明是替他挨骂。这官不做也罢。”他打定主意存心教训朱邱二人,便暗中使了个御剑术,移了根戒尺飞过来将二人一顿暴打。
待许观回到连升老店已然入夜,远远便望见小宴、郭三与马周等人迎了出来。郭三见到他,连拍自己胸口道:“你可算回来了,我们好不担心。”才将自己教训朱云邱万等事说了,又道:“不想正要和那莽汉比试,却碰上了你我魂魄归位。后来怎样,那莽汉可有为难你?”许观便说了苏烈出手阻拦,又与孟九威定下明日午时比武等事。郭三听完连道:“好险。好险。”小宴在一旁怒道:“叫你去替他作官,却惹出许多麻烦来,还害他险些送了性命。”郭三笑道:“罪过。罪过。你不知道那两个当官的有多可恶。若换了你,多半也要出手教训。”马周道:“匡道府的朱云邱万一向仗势欺人,郭兄打得解气。只是这次犯了这两个小人,日后须小心提防。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付明日的比武。”小宴道:“他从来没学过武功,明日岂不是白白送死去吗?”又对许观道:“你明日就别去了,好不好?”许观却摇摇头道:“郭兄答应了他,便如同我答应了他。既然说定了与人家比试,我明日见了那孟校尉认输便是,却不能不去,何况那苏都尉道若是逾期不至,须军法从事。”小宴急道:“都说了那些人不是良善之辈,你去了必定吃亏。”许观却执意要去。小宴见他书呆子脾气发作,劝无可劝,无奈道:“你要去也成,我传你些防身之术。”
许观次日醒来,只觉阳光刺眼,已近午时。忙跳下床来,梳洗收拾完毕,将波月石贴身揣了,急匆匆往匡道府教场奔去。赶到教场时已是人山人海,孟九威顶盔贯甲,手持花枪站在台上,见许观到了,大声叫道:“许参军,果然有种。来来来!咱们赶紧动手,莫让弟兄们久等。”许观纵身上台,满场都是一阵惊叹声。
孟九威吃了一惊,撤枪挡在胸前,盯着那柄飞在半空中的剑,满眼都是诧异。教场上众人见了宝剑能在空中飞行,也都惊呼不已。许观心道:“昨日郭兄教我时,说若想进击对手还须想些别的,可没说到底该想什么。是了,试试这个。”他打定主意,口里念咒不停,心中全神贯注想着一事。只见那把佩剑飞到孟九威面前,左一剑右一剑削个不停。孟九威身随枪转,去拨打那柄剑。枪杆屡屡击在剑上,佩剑却并不坠地,只荡开几分又飞了回来,来来去去削个没完。孟九威将手中花枪使开,红缨抖动,枪尖闪闪,仿佛编了面枪尖织成的网,佩剑一时也攻不进去。只听枪剑相交,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孟九威也不住大叫道:“好本事!好厉害!”
小宴道:“你也念来试试。”许观依言念了一遍那咒儿,周遭却是全无异状。小宴又逐字教了许观一遍,让他再试,谁知许观念完还是毫无动静。小宴道:“这倒奇了。莫非你跟这咒儿无缘。”小宴随口一说,却不知倒正言中其中缘由。原来颠倒梦想咒需要施咒者默念心中诸般妄想,贪嗔痴怨之心越炽,这咒语便威力越大。许观本是敦厚质朴之人,又自幼诵读佛经,向来少动无明之念,因此这咒语一时便使不出来。小宴道:“这篇咒儿虽长,却已是极浅近的了,按理说普通人念过都能招来些猫猫狗狗。你这人当真学不了道术。”许观面上一红,道:“想必是我念得不对,我再多练习几遍。”小宴叹道:“本想在旦夕之间就教会你一门道术,看来终是不能。夜已深了,今日也别再练了。回去好好安睡,明日咱们再想法子吧。”
苏烈朗声对众军士道:“今日比试技艺,是为选出一位赴兵部听用的弟兄。方才兵曹参军许观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,谁若自忖能胜他便上来一显身手!”众军士都听说许观身怀奇术,初到匡道府便打了左右果毅都尉,刚才又亲眼见他御使飞剑,哪敢上台挑战。苏烈说罢,竟无一人上台,又大声问了几遍,见还是无人敢应,便道:“既然如此,我匡道府便推选许观前往兵部。”此言一出,台下叫好声不绝,除了朱云邱万等人,竟是人人欢呼,许观却一脸茫然。苏烈走近了对许观道:“你先回去,三日之后戌时在府衙后门有驾马车相候,会接你同去兵部赴任。”
小宴这才传了他一篇咒语。这咒语甚长且念起来颇为拗口,好在许观记心极好,听了几遍便已记下。小宴道:“这篇咒儿叫作颠倒梦想咒,能召唤出幻影相助。所召唤之物因人而异,不过须记得无论唤出何物,都只是幻像不能持久。若是被敌人看破,则要万分小心。我先念上一遍与你瞧瞧。”说罢念动咒语,此时远处一闪一闪渐渐多了许多绿莹莹的光芒,许观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片黑压压的狼群,如绿宝石闪烁的正是饿狼的眼睛。这狼群比在王子贞宅前遇到的还要大上数倍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狼群缓缓围拢,领头一只白色的巨狼忽然仰天长嚎一声,群狼仿佛得到了号令像潮水般朝许观与小宴扑了过来,转眼间已奔到两人身边一丈之地,月光下白森森的利齿都能看得分明。许观又惊又惧,心道:“这下糟了。郭兄也不在身旁,我们必是没命了。”却听小宴格格笑道:“你害怕吗?”许观见她笑吟吟看着自己全无半分忧色,不知怎的心里一宽,道:“我不怕。你呢?”小宴笑道:“不好玩。不该事先告诉你这些只是幻像。”许观再看四周,只见夜色清凉,身边只有个言笑晏晏的姑娘,哪里有什么狼群。
众人听了无不哗然,均想:“这人必是怕了,才装疯卖傻。可他既然害怕,又何必上台?”孟九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骂道:“你这厮先是诈死又来装疯,待我戳上一枪看你是真疯假疯。”大枪一抖便奔郭三胸口扎了过去。原来无巧不成书,郭三走上台来要与孟九威比试,赶上摄魂咒效力的时限已到,他与许观的魂魄便换了回来。那醒转的正是许观,自然不明周遭之事,只觉自己双眼一黑,如驾云雾般来到一座高台上,再睁眼时,面前多了条大汉提枪要刺自己。
孟九威大枪疾刺,探到许观胸口正要发力,却觉得手中枪再也不能挺进分毫。再看枪杆已被苏烈伸手攥住,不由大惊,只听苏烈冷冷道:“我刚才说比武之期是明日午时,孟校尉是没听见呢?还是当我说话如同放屁呢?”折冲都尉为军府统领之首,见苏烈沉下脸来,孟九威忙扔了大枪,跪倒在地道:“属下知罪。”朱云也躬身道:“卑职教导无方,苏都尉息怒。”又朝孟九威踹了一脚,骂道:“还留在这里丢人,快给我下去。”苏烈皱了皱眉,道:“罢了。既然他们两人都已应战,明日午时第一场比试便由孟九威对阵许观,若逾期不至,军法从事。”说罢撇下众人,拂袖而去。孟九威讪讪退下,瞥见许观恶狠狠道:“便容你多活一日,明日午时再与你算账。”众军士各自散去,不在话下。许观独留在台上,却如堕在云里雾里,不明所以。
三人来到前院,院中已围了一堆军士,朱云喝道:“苏都尉到了!快闪开!”众军士忙让出道来,有几个刚见到朱云邱万这番狼狈模样,都忍不住偷笑。苏烈定睛看去,见被人群围着的是个宽鼻阔口的少年,抱了柄铁剑坐在地上,正眯着眼晒太阳。朱云见众军士都只远远围着却不上前拿人,大怒道:“还愣在一旁作甚?快与我拿下了!”众军士这才一拥而上。那少年依旧坐在地上,面不改色,伸手指天喝道:“起!”从地下应声钻出十几只黑色的粗壮手臂去抓军士们的脚踝与大腿。这些军士生平都经历了许多战阵,便是亲眼见到人头落地也未必会皱一皱眉,此时见到地里居然钻出手来也不由得脸上变色,头皮发麻。有几个胆大的拔出腰刀砍断了几只黑色手臂,地底传出一阵“咕叽咕叽”的叫声,好像觉得甚是痛楚,可是斩断一只手臂便从地里又冒出两只来。片刻间十余名军士尽被黑色手臂牢牢制住,动弹不得。剩下几个侥幸逃脱的都吓得战战兢兢,哪里还敢再上前拿人。朱云见了忙对苏烈道:“苏都尉快看,此人又在使邪术。我再去叫些弟兄过来!”苏烈低声道:“不必了。再多叫人也没用。他使的似是江湖上有名的目连接引咒,传说修炼到高深时能唤出冥府的鬼卒拽人手脚,便是百八十个人一齐围攻也能抵挡。”朱云急道:“莫非我们便被白打了不成?”苏烈不再理他,径直走上前去,说道:“我是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苏定方,这位新来的小兄弟叫什么名字?”
郭三睁开眼睛,见自己那柄铁剑小青剑身朝天,在空中忽上忽下缓缓翻飞,不像在进击对手倒像是在独自起舞。见许观正坐在一旁默念咒语,郭三奇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许观一惊,忘了念咒,铁剑从空中急堕下来。郭三伸指虚钩,小青嗖的一声飞回他背上剑囊之中。许观道:“我想的是夜里在寺里念书的情形。在锦州我常借大殿油灯念书,灯旁总有许多飞蛾舞动,有些投进火中便被烧焦。后来寺里有个老师父心存怜惜之心,便用纱布作了灯罩。如此一来,飞蛾投火,却不会再有焚身之苦,只是在灯罩旁飞舞。”郭三道:“你方才想的是飞蛾起舞的情形?”许观道:“正是。”郭三道:“不错。不错。不过要想进击敌人,下次还得想些别的。”许观正要再去练习,忽觉身子一轻,飘飘荡荡飞了起来,已被郭三送回到自己房中。郭三道:“明日午时比试,你还可睡上几个时辰,不要再练了。”说罢伸手在许观腰上一点,许观随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